--死不是生的對極,而是潛存在我們的生之中。

 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裡頭,「生」與「死」是不斷被提及與探討的重要課題。從小說人物的描述及其互動關係中,可以發現「生」與「死」不再是磁場上對立的兩極,而是「死」本來就被涵攝於「生」之中。

  在《挪威的森林》裡,主角把好友的「死」,當作是一種諦觀一種領悟來體會。往往當我們面對身旁好友或是直系親屬的死亡,突然有種措手不及的非現實感,寧可相信死者還活在這個世界上,只不過是去了遙遠的地方,暫時無法見面而已,而不願意接受已經死去的事實。

  心理學上的解釋是:精神上遭受到重大打擊時,會產生一種合理化的心理機制,以避免個體無法承受突如其來的痛苦,而導致精神崩潰。《挪威的森林》裡,登場人物相繼地死亡,似乎在告訴讀者:死亡是人生必經的道路,面對死亡時悲傷、痛苦的程度完全與對方所付出的愛成正比。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愛你愛得愈深,內心哀痛的程度也相對地加大了振幅。

  「死」彷彿是一道冰冷的石牆,阻隔我們和死去的親友之間的連繫,從拒絕接受「死」的事實,進而設法瞭解「生」與「死」的距離,到可以跨越「生」與「死」之間的鴻溝。在這樣心理重建的過程中,究竟要經歷多少的磨難與掙扎?若是能夠在心理上超越了生死,那麼個體的心靈必然會有大幅度的成長。

  --跳舞吧。只要音樂還繼續響著。

  從《聽風的歌》一開始,作者就藉由虛構的小說家哈德費爾,說明他對寫文章所抱持的基本態度是「……對於無法改變的自己,與包圍著自己的事物之間的距離,作一個確認。必要的不是感性,而是尺度。」

  村上小說中對於「生」與「死」的描述,就像是透過放大鏡拿著尺一一去確認似的。我們假設在這些作品中有個用來形塑男主角的『原型』,裡頭的「我」一定有哪裡出錯了,才會導致親友的死,而把過錯全部歸咎在「我」的身上,即使人不是我殺的,屍體不是我埋的,但因為(趕不及在第一時間)參與親友的死亡,所以好友的「死」跟「我」有關,使我感到遺憾、愧疚、產生心理上無法填補的陰影。如果這個假設得以成立的話,那麼我們可以說《尋羊冒險記》裡頭的老鼠,扮演的就是生者與他界之間的一個連繫。換句話說整部《尋羊冒險記》就是主角(或說是作者)在尋找、確認自己與死亡之間的距離,並且試圖去拉近這個距離,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救贖,減輕「我」的罪惡感。

  《舞.舞.舞》則更加深了這樣罪惡感,圍繞在主角身邊的人物,一個接著一個死去:「……反正大家遲早都要死的,我想。或遲或早。而且化為白骨,被運到那個房間。」故事到了最後,夢中的奇奇告訴「我」那六具白骨以及奇奇本身,其實都是「我」的化身,在意識裡頭召喚著「我」的覺醒,為了深陷在「死」的陰影中的「我」哭泣,並指引著「我」用自己的舞步,繼續不停地舞舞舞……。真正令人感到哀傷的,並不是圍繞在他身旁的「死」,而是某種寄生在自身內面類似「信念」的東西,徹底地、完全地死掉了僵硬了。如果不能想辦法從封閉的心靈超脫出來的話,無論旁人再怎麼努力,也無法幫助自己從那深沉陰暗的哀傷之中走向光明。故事的尾聲,「我」像是被人點醒似地,領悟到自己正處於「現實」之中,關於晨光從窗戶射進來的描述正暗喻著「我」已回到屬於「生」之軌道上了。

  --睡眠的世界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世界

  我嘗試從「睡」和「萊辛頓的幽靈」這兩則短篇來探討屬於「生」與「死」之間的灰色地帶~「睡眠」。

  在村上春樹的小說裡頭,「睡眠」經常被用來串場的工具,成為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之間的接駁,作為某種溝通的中介,就好像是開關裝置一樣,” on ” and ” off “,從一個房間離開(off),進去另一個房間(on)。於是在村上春樹的世界裡「睡眠」掌控了一切,不管是人、時空、事件等元素,都以「睡眠」作為一種超鏈結(Hyperlink)。「睡眠」代表著逃避現實、尋求問題的解決(夢境的暗示或預知)、一種跨越所有時空的通道。

  而那些理不清的思緒,就託付給「睡眠」來處理吧。依據容格心理學,問題一旦進入了潛意識和巨大的集體無意識相結合之後,問題的解答就會不期然地蹦現出來,因此「睡眠」成為解決問題的一種方法/手段。村上似乎經常是以這樣的角度來處理主角內心的矛盾與迷惑,採取「睡眠」的形式,破解一切非理性的因果關係。

  「睡眠」原本是身體呈現完全鬆弛的一種狀態,往往是在極度忙碌,疲憊不堪的情況下,像虛脫一樣地睡去,或是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下,守候著無盡的長夜,然後不知不覺地睡去。但是一旦睡著之後,主角反而能在夢境裡面,完全集中注意力去觀察埋藏在意識底層的活動,或是揭露隱而未見的真相,企圖開啟「真實」的出(如發條鳥年代記中的208號房)。

  村上在「睡」的文中,把「睡眠」定位成「死」的一種原型,他把「死」假設成「睡眠」的延長線上的東西。他說:「總而言之,死就是比普通的睡眠更深的,無意識的睡眠--永遠的休息,熄燈(Black out)我是這麼認為的」;「死的狀況……就如同我現在所看到的,無邊無際而又深沉的,清醒的黑暗。死,或許是在那種黑暗中永遠保持清醒。」(電視人,p.161)

  於是睡眠可以說是短暫的「死」,一種「死」的排練和模擬。相對於活著的這一邊,「死」是更遙遠清醒的狀態,生者只能藉由「睡眠」去體會類似「死」的感受。而 「萊辛頓的幽靈」裡頭,凱西的父親在妻子的葬禮之後,持續昏睡了三個星期,既是對死者表示追悼的一種儀式化行為,又像是為了活下去,面對在陰間掌權的冥神黑底斯所作的一種無言的抗議。文中描述主角一次又一次走到父親的身旁去確認。擔心父親會不會在沉睡中死去呢?(萊辛頓的幽靈,p.23)

  父親那樣長時間的沉睡,令他感到非常不安,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父親並沒死,只是像深埋在地裏的石頭一般深深地睡著了……我從來沒看過那樣深、那樣長的睡眠。看來他簡直像是已經去到別的世界的人一樣。我覺得非常恐怖。(萊辛頓的幽靈,p.23)這段描述,無獨有偶地出現在伊藤潤二筆下的一則短篇漫畫「長夢」。恐怖之處並不是接近「永眠」的沉睡狀態,而是守候在其身旁的人,會有被完全隔離「覺得好像被全世界遺棄了似的」感覺。

  由以上可知「睡眠」的確是介於「生」與「死」之間的灰色地帶,是一處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緩衝區。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裡「睡眠」的機能性更為重要,藉由睡眠(夢境)這個介面,連繫著平行世界中的「我」和「僕」的命運。只有「夢」更接近意識的核心,為了解開生死的謎團,主角不惜用生命換取核中的秘密。

  這一連串的行為,讓人看來既盲目又危險。故事發展到後來,「冷酷異境」這邊的「我」,因為博士來不及解開密碼,而在「睡眠」的狀態下死去,就算那些先前的計算士一樣,完完全全地被 ” off ” 掉了,進入「永眠」的世界裡。相對地「世界末日」這邊的「僕」到最後選擇了離開他的影子,一個人孤獨地徊徘在「世界末日」裡,和許許多多不可解遙遠的古夢,和那些壓迫性,完全無力抗拒的集體潛意識共存。

  --要如何逃離心底那口幽暗的井?

  令人不禁要問「永眠」是永劫回歸的體現嗎?如果死的狀況不是休息,我們這充滿疲憊的而不完美的人生,到底要如何才能得到救贖呢?

  「如果死就是永遠的清醒,並且像這樣一直面對黑暗的話,該怎麼辦呢?」(電視人,p.162)


※原載於時報悅讀網‧村上春樹的網路森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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